close

  
  十二本紀園司馬遷雕像(記者吳朝暉 攝)
  一
  到韓城不易,如果不是我的堅持,這次又會擦肩而過。
  韓城很偏僻,交通也不發達。我查了去韓城的方式,高速公路、火車、飛機,從我的出發地大同,都無法直接到達,並且耗時漫長。
  最快的方式是先回北京,然後西安,然後高速公路到韓城。
  在當下中國,一個人或者地方占有的任何資源,都與行政級別直接掛鉤,包括交通。韓城只是一個縣級市,不和任何交通樞紐靠近,所以從西安過去最方便。
  但有些東西是與行政級別沒有關係的,比如我就要離開的大同,和即將到達的韓城。
  在國家林業主管部門那裡,他們是退耕還林工作突出,所以成了我們這次《綠色中國行動》的採訪地。但在我看來,他們在中國的歷史版圖和文化版圖上,卻有著特殊的重量。
  韓城是司馬遷故里。
  這個小小的地方,因為一個司馬遷,足以讓整個中華文化的版圖,向這裡傾斜。
  從咸陽機場一齣來,便直奔韓城。
  已是周五下午時分,我希望下班前能夠到達,當地一個朋友正在等候。大周末的,打擾人家與家人相聚,心裡頗為不安。
  從西安繞城高速上京昆高速,向東北方向疾馳。
  到陝西幾次,除一次到銅川外,基本上都在西安附近轉悠。有人說,一千年中國看北京,五千年文明看西安。到陝西博物館看一看,就知此言不謬。
  但每次到陝西,我都覺得這裡的歷史分量實在太沉重了!一座座帝王高大的陵墓,把大地壓得似乎要深陷下去;始皇帝的兵馬俑龐大兵團,似乎隨時一聲吶喊,便從地底衝出,繼續他們殘酷的征戰;還有則天武后的那座巨大無字碑,似乎穿越千年時空,依舊在表達著一種強烈的蔑視——一個擁有絕對權力的奇異女子,對所有膽敢妄議是非者的不屑。
  哦,八百裡秦川,四塞之地,自古多少英雄豪傑在這裡演出過驚天動地泣鬼神的戲劇。然而,“千秋萬歲名,寂寞身後事”,那些自以為可以改天換地、支配他人命運的人,今天身影何在?
  只有那個偉大的老子,留下一部深奧莫測的五千字《道德經》,騎著青牛,從中原西出函谷關,不知所蹤。
  青牛畢竟不是快馬,更不是今天一日千里的火車汽車,老子又能走到哪裡去呢?我覺得,他應該消失在關中這片廣袤深厚的川原之中,也許,就藏在大地褶皺的某一個溝坎里,過著一種悠然自在的躬耕隴畝生活。

  十二本紀園《五帝本紀》雕像(記者吳朝暉 攝)
  韓城,也屬關中平原,不過已處在東北邊緣,在陝北黃土高原與關中平原的銜接地帶,地質學家也稱這裡為渭北高原。
  從八百裡秦川,逐漸進入黃土高原地帶,地貌就逐漸顯現出奇險狀態。
  這是黃土高原特有的一種地貌,被稱為“黃土塬”。“塬”是西北地區老百姓對頂面平坦寬闊、周邊為溝谷切割的黃土堆積高地的俗稱,現在已是正式的地貌學名詞。
  這種地貌有一種非常特殊的驚心動魄——你覺得你正在平原上行走,突然,腳下的土地就不見了,變成一個深不可測的斷崖深谷,你不得不突然收住腳,倒吸一口涼氣。
  大地深厚而結實,值得我們信賴。但黃土高原,卻讓你時時“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”,他似乎不停地變換身姿,大幅度沉降、移動,或突然裂開,或突然沉陷,或在你不註意的時候,突然抽離而去,讓你一腳踏空,墮入空谷,——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驚險,一種不可預料的驚心動魄,一種平常之中乍現的奇崛之美。
  當車行到達一個巨大跨度的高橋時,我覺得我們的車似乎走在雲端之上。
  這是一個連接兩個高塬的橋,跨度有數公里之長,下有數十米之深,高崖闊壁,深溝巨壑。因為太高,橋墩像一根根細竹竿,而橋墩上的橋,像一根柔軟的飄帶。
  橋下谷底中間有一根閃亮的細線,延伸至橋右方,一個與這條溝壑幾乎垂直的更為闊大的溝壑,中間也有一根發光的細線,兩者相交在一起。
  司機師傅告訴我,橋下閃亮的是芝水,右邊發光的是黃河。而左邊之水旁的高崖上,就是司馬遷祠。
  果真氣象非凡之地!

   司馬遷祠山門(記者吳朝暉 攝)
  司馬遷祠,當地人俗稱為司馬廟,坐落在韓城市南10公里芝川鎮的韓奕坡懸崖上,始建於西晉永嘉4年(公元310年),距今已有近1700年。據歷史記載,時任夏陽(即今韓城)太守的殷濟,“瞻仰遺文,慕其功德,遂建石室,立碑,樹柏。”
  司馬遷祠墓建築自坡下至頂端,依崖就勢,層遞而上。登其巔,可東望滔滔黃河,西眺巍巍梁山,南瞰古魏長城,北觀芝水長流。
  在司馬遷祠院的最後面,蒼松掩映著司馬遷的墓塋。這座形狀極似蒙古包的八卦墓,傳說是元世祖忽必烈敕命改建的。忽必烈認為正是司馬遷在《史記》中為少數民族立傳,蒙古族才有了自己民族淵源的文字記錄,於是他按照蒙古人的習慣,為史聖改修了這座蒙古包形樣的磚砌圓墓。
  蒙古人能夠橫掃歐亞大陸,並治理中國數十年,不是沒有道理的。例如對待司馬遷的態度,就是諸多漢族帝王所沒有的氣度和胸懷。他們小肚雞腸地誣稱司馬遷的《史記》是“謗書”,一直試圖淡化、壓制、凐滅這本書的流傳和影響。
  奇特的是,就在圓形墓的墓頂,長出幾顆巨大的古柏樹,是為司馬靈魂之勃鬱乎?抑或司馬之如椽健筆,依然蒼勁有力,在歷史的天空隨風搖曳,繼續進行無聲的書寫乎?
  太史祠雖然建築規模不大,但它依據山嶺的天然地形,建築高峻挺拔、氣勢雄偉,和周圍環境非常協調。其開勢之雄,景物之勝,形式氣派,恰如司馬遷的人格、文章、事業,超拔於群。
  司馬祠中照例有歷代諸多文人雅士題寫的碑石,其中郭沫若撰寫的一首五言詩頗為人推重,其詩曰:
  龍門有靈秀,鐘毓人中龍。學殖空前富,文章曠代雄。
  憐才膺斧鉞,吐氣作霓虹。功業追尼父,千秋太史公。
  郭沫若的為人為文,人多詬病。但他的才氣,大家卻一致公認。同為才子式人物,郭沫若對司馬遷似乎應有惺惺相惜、心靈共鳴的一面。但兩人卻走了兩條頗為不同的路,這應該是中國文化人相隔兩千年的不同標本,他們之間的契合與分離,在歷史的大背景下進行比較,也許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。
  
  從芝水河石橋上仰望司馬遷祠(記者吳朝暉 攝)
  二
  司馬遷一生最主要的成就,就是完成了《史記》這本偉大著作。
  這本著作有多偉大?魯迅的評價最高,也最到位:“史家之絕唱,無韻之離騷”。
  所謂“絕唱”,那就是獨此一唱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。此前有孔子整理的編年史《春秋》,以及《國語》、《左傳》、《戰國策》等等,後有《漢書》、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誌》之類的,但這些史書都無法與《史記》相比。
  關於《史記》的偉大之處,學者們的文章和著作汗牛充棟。在這裡,我只能表達一些個人化的理解:
  創設了史書的完備系統。此前的史書,都是一些斷面性的,語錄性的,單一材料占有,或者單一視角觀察記述,缺乏對歷史的整體性、系統性記錄。《史記》設置了五種體例:本紀、世家、十表、八書、列傳。此體例一齣,影響了中國史書兩千年。
  客觀理性的求實精神。漢代交通簡陋、出行困難,司馬遷居然幾乎走遍全國,進行實地調查探訪。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,他寫到:“二十而南游江、淮,上會稽,探禹穴,窺九嶷,浮於沅、湘;北涉汶、泗,講業齊、魯之都,觀孔子之遺風,鄉射鄒、嶧;厄困鄱、薛、彭城,過梁、楚以歸。”遠游歸來後,司馬遷又作為侍衛和隨從,跟隨漢武帝四處巡游,參加祭祀大典;作為漢武帝特使,出使西南夷,到巴蜀以南各郡視察,最遠到達昆明、大理一帶。
  這些旅行,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走馬觀花游山玩水。司馬遷足跡所到之處,全都是《史記》中寫到的重要人物的活動區域、重大事件的發生之地。只要你看看《史記》中對地理環境、人物細節的描寫,就知道司馬遷當時的工作狀況,絕不亞於現在的調查記者。
  卓然不凡的洞察力。寫3000年曆史,寫什麼、怎麼寫都需要極高的歷史洞察力。司馬遷把一個造反的戍卒,寫入專門為諸侯作傳的“世家”;把與本朝開國皇帝爭天下的敵人,列入為帝王作傳的“本紀”;寫《河渠書》,第一次對全國的水利工程作了系統、全面的敘述;寫《平準書》,敘述西漢財政經濟的發展及政策變動得失;寫《貨殖列傳》,記載編戶之民發財致富的事跡,如此等等,選材、內容、角度、主題都是開創性的,並力圖從此出發探求歷史發展的動因,其思想、眼光,古今獨步,中外罕有。
  非同尋常的勇氣。令人驚訝的是,司馬遷居然寫了《酷吏列傳》,一口把十幾個以凶狠殘暴著稱的官吏置於聚光燈下。並且其中十人都是武帝本朝的,換句話說,基本都是司馬遷的同事。有學者指出,寫酷吏,全是當朝人物;寫循吏(即賢良官吏,見《循吏列傳》),全無時人。這是司馬遷直接諷刺漢武帝寵用酷吏,任其肆虐為害。
  劉知幾在《史通》中說:“史之不直,代有其書。”主要原因是史家考慮個人利害,為本朝統治者歌功掩惡。比起這些史家,司馬遷實在太有勇氣了。
  無與倫比的文字。《史記》有著巨大的文字感染力,敘事驚心動魄,描述繪聲繪色,評論議論風生,讓閱讀有一種淋漓盡致的快感,一種如醉如痴的迷幻。方塊字能夠碰撞出如此美妙的音響,寫實能夠創造出如此雄闊的意境,紀事能夠流溢出如此富有魔力的才華,令人擊節,所以魯迅稱之為“無韻之離騷”。
  當時流行的時尚文字是華而不實的韻文大賦,一個很簡單也未必有創見的意思,從各種角度,用盡不同的詞彙,甚至很多很生僻字詞,重覆表達,一味鋪陳,蒼白空洞,讀來令人乏味;還有滔滔雄辯、縱橫捭闔的政論文,除賈誼《過秦論》少數幾篇外,絕大部分都有強詞奪理之嫌。
  司馬遷創作《史記》時,給自己定下了一個非常宏大的目標: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,這幾乎是一個史家,一個學者認識、研究問題,並給出完美、自洽闡釋表達,所能達到的最高高度。
  從古至今,夠這個標準的幾乎沒有幾人。但,司馬遷做到了。
  也許職業是記者的緣故,讀《史記》,我總恍恍惚惚覺得,司馬遷所寫的每一篇文章,不都是有關當時人物世事的一篇篇精彩報道嗎?
  司馬遷走遍全國,不就像一個記者去實地採訪,核實每一個事件發生的時間、地點、人物,以及如何、為何“5W”嗎?
  許鎮《說文解字》這樣解釋“史”:“史,記事者也。”而我們今天“記者”這個職業稱謂的意思,不也就是“記事者”嗎?
  蔡元培先生在北大首倡新聞學研究時,這樣理解新聞:“餘惟新聞者,史之流裔耳”,說“新聞之內容,無異於史也。”
  而我國現代早期報人史量才,直接把辦報視作現代“史記”,是“史家之別裁,編年之一體”,肩負著“通史之任務”,要求報社全體同仁“以史自役”。章太炎先生說史量才的辦報方針,實則是“史家辦報”。
  可見,在我們這個擁有悠久歷史傳統的國度里,在大多數人心目中,記者這個現代職業與過去的史官沒有多少區別:史官就是撰寫過去的新聞,記者就是採寫現代的歷史。
  所以,司馬遷就是我們記者的偉大同道,甚至是,積今為止最偉大的記者。
  我千里迢迢來到韓城,就是為了看看這位偉大前輩曾經生活的土地,拜謁他的偉大靈魂,並表達心中的敬意。
  
  司馬遷墓,墳塋之上古柏參天(記者吳朝暉 攝)
  三
 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,一個地方的山川風物,與生長在那裡的人,有一種神秘的關聯。要不然,北方人與南方人,浙江人和陝西人怎麼會有那麼大的不同?
  所以,多年來的記者生活,養成了我的一個習慣,每到一地採訪,如果時間允許,必先到當地博物館看看,然後到書店尋找有關當地歷史文化、名人掌故、山川風物之類的書籍。當然,如果有一個當地文化人朋友,帶著你到處走走,一起聊聊,尤其能到當地的夜市上,吃吃當地地道的小吃,那就更好了。
  我的經驗是,一個地方如果能出一個有影響的文化人,一般來說,他就會成為這個地方的文化代表,外地人會從他的身上,來認識、理解這塊土地上的人。
  但往往是,每個地方還有幾個當地的文化名人,他們生於斯、長於斯,熱愛家鄉的土地和美食,熟悉家鄉的風俗人情,熱衷於採集整理當地的歷史、文化掌故,並加上自己的理解,予以闡釋、傳播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他們就是當地這塊土地的文化凝聚、傳承、代表者,以這塊土地的名義,發言。
  這次一到韓城,我就有幸認識了這麼一個朋友。
  這個朋友很有意思,山東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,小有名氣的詩人,省作協會員。大學畢業後到西安一所高校任教,可他不大喜歡那裡的生活,遂調回家鄉韓城,在一個與文學、歷史毫不相干的單位任職。業餘時間醉心司馬遷研究,是韓城市司馬遷學會副會長,最近一部大部頭的專著即將出版。
  這位朋友叫張韓榮,好像筆名是“韓嶸”,因為他送了本他以前出的詩集,上面署名為筆名。不過,兩個名字都與韓城相關。
  說起司馬遷,說起韓城這個地方,他有諸多新奇的觀點。
  我想,他這個人本身就很有意思,整個就是一個司馬遷的文化後裔。司馬遷的文化基因,在他的人生選擇中,產生了決定性作用。可見司馬先生流風所披,影響千年。
  “大紅袍”花椒果實纍纍(記者吳朝暉 攝)
  韓城林業局造林科的王曉鵬科長,帶我去那深溝大壑、刀劈斧削的塬上,看一種特殊的植物——大紅袍。
  這大紅袍不是茶,是花椒。茶產在福建武夷,是茶中極品;花椒產在韓城黃土塬上,也是椒中珍異。
  “大紅袍”是花椒的一個品種,因其成熟後果實鮮紅如火,有人戲稱“萬山紅”。站在塬上高處,展眼望去,塬上塬下,都被一株株花椒樹密密覆蓋,鬱郁蒼蒼。近處的花椒樹上,果實繁盛,密密麻麻,雖然尚是青色,但基本已經長成,渾圓飽滿,惹人喜愛。
  大約這裡的土壤、氣候,非常適宜花椒生長,韓城種植花椒已有幾百年的歷史,但產量一直較小,國家退耕還林政策的實施,推動了韓城花椒的大規模種植。目前韓城的種植面積有50萬畝,年產2000萬公斤,約為全國總產量的六分之一。
  參與花椒種植的,幾乎涉及家家戶戶農民;加上參與花椒採摘、加工、銷售的人,恐怕超過韓城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口。花椒成為韓城的主要物產,成了當地的主要支撐產業和農民的收入來源,成為覆蓋這片土地的主要綠色植物,或者說成為韓城的代表性植物。花椒的身影由此籠罩了人們的視野,花椒麻辣辛香的味道改變了人們的味覺,關於花椒的話題充斥了人們的生活。
  花椒,及其品性、滋味,與司馬遷的風骨有一些暗合,構成了韓城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  有好事者編了一副對聯,對韓城進行了這樣的概括:“百裡礦山萬樹椒,一部史記千年城”。
  這個概括還不夠全面,它漏了黃河和龍門。
  司馬遷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說,“遷生龍門,耕牧河山之陽”。
  “龍門”為韓城古稱,相傳夏禹“導河積石,至於龍門”,因而史以“龍門”為韓城的代稱。這裡的“河”就是東邊的黃河,“山”則為西邊的梁山。
  黃河這條大河,確實是一條非凡的河流。它從青藏高原發源地向東流出,至甘肅蘭州突然急轉向北,到內蒙草原很北的腹地,才轉向東流,不久又轉頭南行,沿著陝西和山西的分界一直到流渭河流域,吸納了渭河、涇河幾條支流,攜帶了黃土高原的大量黃土,再向東經河南、山東東入大海,在北方的大地上,寫下了一個大大的“幾”字。
  它的這種流法,從東到西,從南到北,流過了不同的地貌、不同的土壤、不同的溫度,不同的高差,孕育了不同的民族、不同的文化,並讓他們貫穿起來、流動起來、交融起來——
  黃河,它涵蓋整個北中國,是北方一切的源頭。
  司馬遷在黃河岸邊,在韓城的黃土高崖上,“耕牧”到十幾歲以後,才到京城西安隨父學習。後來,他曾護送父親的靈柩歸葬韓城高門家族墓地,又曾6次隨漢武帝從這裡的夏陽古渡,渡過黃河,到對岸祭祀后土祠。司馬遷與故鄉這個地方聯繫緊密。
  從古到今,黃河龍門都非常著名。
  龍門是黃河的咽喉,位於韓城市北30公里的黃河峽谷出口處。此處兩面大山,黃河夾中,河寬不足40米,河水奔騰破“門”而出,黃濤滾滾,一瀉千里。傳說這裡就是大禹治水的地方,故又稱禹門。
  人們所說的“鯉魚跳龍門”就是指這裡。據《三才圖會》載:古時每年三月冰化雪消之時,有黃鯉自百川清海游集龍門之下,競相跳躍,一年之中,能躍上龍門者只有72尾。一登龍門,雲雨隨之,天火燒其尾。登不上者,點額曝腮。
  “鯉魚躍龍門”的傳說,寄托著人們的美好夢想。從這裡走出的司馬遷,成為位居中書令的皇帝近臣,應該是躍入“龍門”了吧,但司馬遷自己的境遇,與民間的願望,何止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!
  大詩人李白似乎有著超強的直覺力,他來到這裡,寫了一首極為奇詭的詩,現在讀來依然令人感嘆唏噓!
  這首詩叫《公無渡河》,詩不長,姑且引之。其詩曰:
  “黃河西來決昆侖,咆哮萬里觸龍門。
  波滔天,堯咨嗟。
  大禹理百川,兒啼不窺家。
  殺湍湮洪水,九州始蠶麻。
  其害乃去,茫然風沙。
  被髮之叟狂而痴,清晨臨流欲奚為。
  旁人不惜妻止之,公無渡河苦渡之。
  虎可搏,河難憑,公果溺死流海湄。
 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,公乎公乎掛罥於其間。
  箜篌所悲竟不還。”
  《公無渡河》前面寫的是大禹治水,大家都熟悉。後面卻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故事。
  後面故事的來源,為《古詩源》中的漢代古歌《箜篌引》。詩前面有一段註解,說有一“白首狂夫”,晨起“披髮提壺,亂流而渡”,“其妻隨而止之,不及,遂墮河而死。其妻援箜篌而鼓之,作公無渡河之曲,聲甚凄愴。”歌曰:“公無渡河,公竟渡河!墮河而死,將奈公何”?。曲終,亦投河而死。
  李白將《箜篌引》的詩和故事移植過來,寫得更加驚心動魄:
  那披髮之叟竟想“憑河”——涉水渡河而過,難道就不怕被大河吞沒?詩人以極大的困惑陡然驚呼:“被髮之叟狂而痴,清晨臨流欲奚為?”
  震蕩轟響的浪濤聲過去,蓬髮婦人的喃喃自語道出必然結局:“虎可搏,河難憑。公果溺死流海湄。”
  此後,詩人以誇張的筆墨,描述狂叟溺死浪波、為長鯨所嚙的恐怖景象,以及狂夫之妻那“公乎!公乎”令人不忍卒聽的凄慘號哭。
  最後,天空之下,黃河岸邊,只有箜篌的悲切和鳴,白首狂夫再也不會歸來。
  經過李白的再創造,這首詩帶有了更強烈的悲劇色彩。
  這首詩的怪誕在於,前半首寫大禹治理黃河的敬業與成功,是一個表彰功績的故事;後半首突然冒出一個披髮痴愚的狂叟,不聽勸阻涉水過河,最後身死荒灘,為巨鯨所食的故事。
  這兩個似乎毫不相關的故事,為什麼放到一首詩中?
  那個狂叟,為什麼非要過河?他要到對岸尋找什麼?
  為什麼非要涉水過河?難道就不能找到一條船嗎?
  即便一時找不到船,你就不能等等嗎?為什麼非要那麼著急地渡過河去?是什麼事情這麼急不可待?
  黃河的狂暴肆虐有象徵意味嗎?
  “白齒若雪山”的“長鯨”,是否另有所指?
  那個“臨流”“憑河”的“披髮之叟”是否也有所喻?
  詩仙寫詩時的具體心跡,已渺然難考。但李白來到的是司馬遷的故鄉,寫的是關於龍門的詩,他不可能忽略掉司馬遷這樣一個巨大的存在。
  “公無渡河,公竟渡河!墮河而死,將奈公何?”
  不管李白是不是確切地用這首詩,來悲嘆司馬遷的命運,但他這首詩中一定有司馬遷的影子。
  我堅信。
  (記者 吳朝暉)  (原標題:[記者手記]韓城:拜謁一個偉大記者)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xqrttyfyovb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